“在座的叔伯兄弟姐妹们想必都还记得,1995年,祠堂差点就被粮站拿去抵债。”他一边说着,指尖轻轻划过供桌的裂缝,那里还嵌着当年按手印的卖契残片,“那天,我幺爷爷揣着从祠堂偷出的铜香炉,一路赶到成都,换回了三百块钱,才交上了农业税。”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窸窣声,几个老人不禁抹起了眼睛——那年秋收颗粒无收,田毅幺爷爷田广禄带着大家跪在镇政府前的场景,至今仍深深烙在他们的记忆里。
“光绪二十三年,田家先人甚至不惜卖血,才换回了祠堂的梁木。这梁上的每一道蛀痕,都像是田家人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岁月年轮。1995年幺爷爷带着大家保住了祠堂,那时我在作文里写道‘毕业后要挣大钱修祠堂’,老师批我‘痴人说梦’。”
田毅说着,突然用力撕碎手中的黄纸,王强立刻上前点燃碎片,灰烬缓缓飘向祖宗牌位。
“现在,我把这个痴梦烧给祖宗看!”
田毅单膝跪地,缓缓展开合同书,王强则端来一个盛着祠堂泥土的陶盆。
“和我签合同,指印就沾这盆里的土按下去,让祖宗看着咱们兄弟一起去闯荡市中心!”
“每月800块底薪,公司给大家交五险一金,要是受了伤,公司会兜底。”田毅仰头望向几位皱纹最深的叔公,神情严肃地说道,“但有三条铁律——绝不能沾赌毒,每月必须寄200块孝亲费回家,祠堂大祭的时候,必须请假回来!”何洁适时地亮出打卡机,补充道:“回来一趟补贴30块路费,算公假。”
田大壮刚要举手,田毅突然对着祠堂横梁大声喝道:“田家第七代孙田毅,今日带着兄弟们进城讨生活,祖宗在上——”他猛地抓起酒碗,将酒液泼向青砖地面,酒液迅速渗进砖缝,仿佛是他立下的血誓:“要是混出了头,就回来给祠堂铺上地暖!要是折了,我田毅也会把兄弟们的骨灰盒送进祖坟!”
田广禄刚想开口,田毅随手甩过去两捆钱,说道:“这十万给祠堂修屋顶。”
签约台就设在祠堂天井,五十八份合同整齐地铺在光绪年的石磨盘上。
田毅要求每个签字者,都要先给牌位敬香:“让祖宗看着你们做选择。”田大壮按手印时太过用力,血渍透过宣纸,在“每月探亲补贴30元”的条款上结成了一块褐斑。有个青年偷偷藏起印泥,被田毅发现后,直接一巴掌拍在他头上,喝道:“红泥钱从你工资里扣!”
何洁则在一旁现场演示工资袋的厚度:十张百元钞用红绳精心捆扎,恰似祠堂除夕夜供奉的“长命缕”。田三婶突然冲了出来,伸手就想去摸钞票,结果被员工架住,她嘶声喊道:“让我摸一把!摸一把顶我卖半年鸡蛋!”
王强搬出指纹打卡机,钢化玻璃屏上清晰地映出田大壮妻子浮肿的脸。为了凑齐农业税,她接连流了三胎,此刻正盯着“包吃住”的条款,仔细掐算着能省下的口粮。
当田毅跪请族老见证这一切时,田长云突然发现,儿子的左耳少了一块肉——那是田毅二十二岁大学毕业说要做生意时,被他一气之下用火钳打的。此刻,那残缺的耳廓在香火的映照下忽明忽暗,恰似被岁月啃噬的祠堂雕花。他不禁想起2000年那个暴雨夜,田毅开着奥拓回来送钱,自己却因为田毅做生意的事,气不打一处来,把钱扔进水沟,还大骂“脏钱”。此刻,那沓泡烂的纸币,仿佛在铝合金箱里重新复活。
五十八个青年按照古法制作线香:从祠堂后山采来艾草粉,再掺入新米浆。
田毅将第一支香,小心翼翼地插进父亲捧着的陶罐里,说道:“这罐香灰,我会埋在公司门口,就算是田家在成都的分祠。”说完,他转身对着幺爷爷田广禄,深深地作了一揖,说道:“三年内,我一定带着族里的兄弟回来,捐一个电子阅览室,鼠标键盘的线,都要缠在祠堂的梁上。”
当天夜晚,八辆别克君威在晒谷场整齐地排出一道钢铁长阵。五十一双母亲的手紧紧扒着车窗,指甲缝里还嵌着昨夜缝补衣物留下的棉线。穿着胶鞋的青年们,紧紧攥着褪色的搪瓷缸,缸底沉着母亲偷偷塞进的咸蛋,蛋壳上还沾着灶膛的灰烬。引擎轰鸣声中,有个穿着千层底的少年,突然跳下车,朝着祠堂的方向,“砰砰砰”连磕三个响头,额头在青石板上洇开一片暗红——那里,曾是他父亲交公粮时摔碎的陶罐留下的疤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