苍茫关。
一支极长的行军队伍在原地休整。
趁着这段时间,苍依和萧虹牵着马来到一处浅显的溪流旁。
她们好似已经是朋友了。
见她们离开,乌明身边一个叫季康的亲信道:“大将军,这样让公主和此女一起会不会不太好,相由心生,这灰皮之人保不准会恩将仇报。”
乌明抚摸着自己的长枪,闻言,眼睛都没有抬起看她们一眼。
“老夫听她的心跳依旧平缓,想来是没有动手的意思,再说,二公主向来疑人不用,她既然相信,我们这些当兵的跟着信就是了。”
“明白。”季康嘴上说着,心里却不以为意。
他要时刻警惕这个灰皮女人,免得让可爱的二公主受到一丝伤害。
苍依那边。
此处的溪流还没有一节手指深,水流潺潺,清澈见底,水中裸露的深黑岩石宛如一条巨龙的鳞片。
马儿扫了扫尾巴,低头喝水,萧虹则在上游蹲下,捧着冰冷刺骨的流水洗了把脸。
她的眉毛很粗,眼睛又大又亮,经过水洗掉些许疲倦,整个人瞬间明亮了许多。
皮肤灰色都是如此,不敢想她若是正常人该是何等漂亮。
萧虹正想着要不要脱下鞋子洗洗脚,却见水中倒影又多出一道。
似是要吓她一下,苍依故意把她往前推了一把,“嘿!”
萧虹哪有防备,惊呼只发出一半,便一头栽到小溪中,全身湿透,狼狈不已。
她没有多说,只是站起来,用诡异的眼神盯住某人,像要将一把刀抵在她脖子上。
苍依吓得连忙道歉:“抱歉抱歉!我只是想吓吓你!我以为你下盘很稳呢,那什么,你别生气,我们这就去烤火!”
湿漉漉的衣服带着冰冷的水贴在皮肤上,要不是萧虹的体质好,现在就得发烧着凉。
即便公主真诚道歉,萧虹却毫不领情,冷笑着扯了扯嘴角。
“你能这样戏弄于我,不过是仗着宗师照顾,我很好奇,如果你变成灾厄的一部分,宗师还会把你当成公主吗?”
她没有年纪相仿的女性朋友,更别提性子活泼。
所以这个恶作剧让她对苍依的感观更加不好。
即使当时是对方出手救下自己,但换个角度看,对方要是不来,她也不会被宗师抓住。
苍依没有把这句话当做威胁,反而饶有兴趣问:“灾厄,听着就很厉害,不过我可没有戏弄你,这个叫开玩笑,嘿嘿,只不过我玩笑开大了。”
见萧虹又蹲下清洗手上泥巴,苍依精灵般从她视野中探出。
耳垂上雪一般亮的钻石项链闪闪发光,侧脸与脖颈交界明暗分明,不见一丝赘肉,可谓一绝。
她给萧虹按着肩膀,道:“这样吧,你以后可以趁我不注意也开我一次玩笑,我绝对不生气!”
“哦?”还有这种好事?
萧虹若有所思:“真的不生气?”
“是啊,你都没有生气,我以后肯定也不生气。”苍依信誓旦旦地按住胸口。
萧虹想反驳说自己现在很生气,但被她这一句话堵的说不出口。
不愧是宫里出来的女人,嘴巴就是厉害。
“但是哦,小虹。”
苍依点了点嘴角,“什么是灾厄?你皮肤是灰色的,这就是灾厄吗?还是说我会变成你的小鬼?我跟你说,边关集市那里有不少逃兵来着,都可以给你用,别以为我之前在骗你,我是真的想上战场。”
萧虹洗完手,站起来淡淡道:“知道你赶着去送死了,灾厄就是掠夺,你有房子有田地有财宝,灾厄就会去掠夺你。”
“我明白了,灾厄就是土匪!”
萧虹脸一黑,不知如何反驳,恼怒地把苍依也推进溪流里,听着她哎哎呀呀地惊叫,心情好了不少。
“对,我就是土匪。”
眼看苍依变成落汤鸡,她正想也以“开玩笑”来压对方一头,没想到二公主性情豪爽,不怒反笑。
笑声随着水花声响起,似乎连世界的色彩都鲜艳了。
“其实我经常在冬天戏水,一点都不怕冷。正好洗一洗澡,你帮我看着,别让其他人过来。”说着,竟然直接脱掉了上衣。
萧虹连忙挡住,“你疯了!这里到处都是士兵,你这就把衣服脱了!”
“没有啊,我里面不还有一件薄衣吗?”苍依指的是身上最里层的蚕丝衬衣。
可一旦沾水,这蚕衣比没穿还暴露。
萧虹都替她害臊,“这不就是没穿吗!你当是在宫里,让士兵看见,指不定要偷偷编排你!”
“怎么会,我就洗漱一下而已!”苍依义正严辞道:“难道我堂堂公主还不能清洗身体吗!士兵可以,我就可以!”
“没见过你这样的人!”
萧虹被她气的咬牙切齿,见对方泰然自若地清洗,无奈之下,只得召唤出两只恼鬼。
她脱下外衣,两只恼鬼分别拿起两人衣服,宛如屏风将苍依围了起来。
“哎?这样也挺好啊,好,从此你就是我的洗澡侍卫了!”
“谁要每天帮你搞这种事。”
“嘿嘿,我还以为你会丢下我不管,可见你还是很温柔的嘛。”
“懒的跟你扯,快洗吧你。”
萧虹只是单纯觉得,那些粗俗士兵不配看见如此美景,仅此而已。
什么,她是在夸苍依漂亮?
切,只是实话实说而已。
萧虹见周围也没人,百无聊赖地朝溪流上游看去。
这溪流是远处山间的融雪汇聚而成,经过岩层的过滤,纯净无比。
日后的某天,若让萧虹形容苍依,第一个想到的大抵便是“苍茫关冬日的浅溪”。
稍晚时候,夕阳西下。
“阿嚏!”
又一次休整,苍依坐在火边,打了一个喷嚏。
坐在一边喝茶的乌明错愕道:“二公主,您不会……”
“我没有着凉!只是鼻子里飞进一只小虫子!阿嚏!”
苍依揉了揉鼻子,她的嘴硬遭到萧虹无情的嘲笑,“还说自己不怕冷,结果竟着凉了,有趣有趣。”
“有趣就好。”苍依看她的眼神很是幽怨,伸了伸喝光了的杯子,“看我有趣的份上,给我续一杯热茶吧。”
萧虹见她伸着杯子,神情一冷,“怎不叫你宫里的丫鬟来,公主身子金贵,我可怕烫着你。”
说罢,她也没有离开这堆篝火,只是黑着脸不再吭声。
萧虹能成为山匪军师,和其身世脱不开关系,她觉得这事怨不了朝廷,纯纯是自己命贱,但她很不喜欢“命贵”之人。
命贱不喜欢命贵,这是她也不能控制的事情。
她生病的时候曾差点死去,连咫尺之间的水都够不到。
现在苍依的一句话,立刻让她感到两人命里的巨大差距,心中自然生起一股敌意。
乌明看在眼中,大抵是猜到了,主动伸手道:“公主,我给你倒吧,多喝些茶水有利于排毒。”
苍依拒绝道:“不用,我看小虹也有些不舒服,你给她倒一杯吧。”
“好。”
乌明倒满一杯热腾腾的茶,“萧小姐,请用茶。”
萧虹看着乌明手中茶杯,又听见苍依催促的关切,心中不解。
她不敢让宗师久等,只得拿走茶杯,警惕道:“你们要干什么,为什么给我倒茶?”
乌明笑着摸了摸胡子,声音沧桑,“大家都有茶喝,所以你也有一杯。”
“哪有这么多为什么。”
苍依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,“果然发烧了。”
“我没发烧!”
萧虹扭过头,她的脾气一向不好,道:“我只是不懂,你是公主,你是宗师,而我只是你们的俘虏。我们能这样坐在一起就很不对劲,你们没有发现吗?”
她终于明白了,为什么一路上自己感觉这么奇怪。
若说乌明要防备她,才让她在其身边,可吃饭休息的时候没必要也吃同一锅饭。
是了,她在这里感受到了不应该存在的东西。
平等。
好像大家都是将领,都是士兵。
乌明道:“原来你一直在纠结这个,其他地方老夫说不好,但在军队里,除了战事上的指挥,将领和士兵如同家人兄弟,没人在意你来自何方,有一锅热饭,就会分你一碗。”
萧虹觉得可笑,“哪怕是我和他们出生入死,也不会把他们当作真兄弟,人心难测。”
苍依微微笑着,“咱苍龙就是这样,测啥测啊,习惯习惯就好了,快喝吧,这茶可暖身子了。”
萧虹对她很是无奈,好像自己不管说什么话,对方都很能包容。
她真的是个公主吗?
把茶放在嘴边,萧虹忍不住解释道:“我只是渴了,放在这没人喝是浪费,你们应该能看出来,我这个人最是节省。”
苍依笑得眯起眼睛,像只小狐狸似的,“勤俭持家,好女人啊。”
“你胡说什么……”
“将军!”就在这时,一个士兵送来一封书信,乌明打开,面色微变,接着把书信丢进火里。
“老爷子,怎么了?”苍依问。
乌明盯着火堆一动未动,似是在思考的闲余解释给她们听:
“俗话说,军未动,粮先行,但考虑到边关处已经有我们的人,便是让军先行了。本来不会有什么差池,但就在一个时辰前,运送粮草的队伍被山匪劫了。”
萧虹的眼神动了动。
苍依道:“我们在打仗前不是剿了一次山匪吗?”
“是,但这种东西,不是一次两次就能解决干净的。”
“那我得跟父王说一说了,现在是什么世道,为什么还会有人去做山匪,是不是我们的政策有问题?”
萧虹冷不丁道:“倒也不是政策的问题。”
两人看向她。
萧虹脸色如常,“不过是人性贪婪,有第一个人开始抢,第一个人就会变强,强的抢弱的,弱的加入强的,继续去抢——我的家就是被抢没的。”
苍依认真道:“这就是政策问题!偏僻的地方律法难以普及,也没有衙门管理,才会出现这种情况,我们一直疏于管理,现在才自食其果。”
萧虹看她的眼睛有些意外。
“我一直以为上面的人是一群笨蛋,你这反思的不是挺快嘛。”
苍依叹气,“是实施下来太慢了,山高路远,你说得对,人性贪婪,那些官如果不贪,也许会变的更好。”
她认真算了算,“粮草补给重新恢复至少要三天,以我们的口粮却只能坚持两天,两天可走不到边关集市。”
乌明倒是没有太担心,“龙子骞给我的信中说,在五座山靠西的山脚有一处营地刚刚建立,两天,刚好能过去看看。”
“哪里有粮?”
“有,但肯定不够我们吃,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。”
萧虹听着,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,“没有吃的,我们不就饿死了?”
“是啊。”两人同时回答,那表情像在说市场里没肉了一般平常。
萧虹难以置信,一个生死存亡的问题就这么出现了?
“那你们两个怎么表情这么平静,这可是十几万人的大问题啊!”
乌明呵呵笑道:“无妨无妨,实在不行就把马儿吃了,挨饿也是军队训练的一部分,哈哈哈。”
苍依也笑,“哈哈哈。”
你们在笑什么啊!
萧虹是越来越看不懂这支军队了。
她也才明白,原来自己国家的军队是这般模样。
挨饿吗,哼,反正她是不会第一个喊饿的。
——
“饿死了饿死了饿死了!!”
两天后,萧虹骑在马上,捂着肚子,崩溃地朝天大喊:“老天,你下米吧,撑死我吧!”
苍依虽然也饿,但面色如常,心情平静,抬起手指着,“看,前面就是那处营地,还有栋小楼呢。”
乌明也有些惊讶,“有力气盖这么高楼,要么是资源过剩,要么是中饱私囊。”
“将军,有人饿晕了!”有士兵突然来报。
乌明厉声问:“怎么晕的?”
“他的口粮被人偷了!他不敢告诉别人,已经饿了两天了。”
“也就是说,在两天前他的粮食就被人偷走了。”
乌明和苍依对视一眼。
身后亲信中,季康眼神瞬间锐利。
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萧虹。
恰好此时萧虹正擦着嘴角,见他们看过来,有些不满道:“干什么,不是我偷的,也不是我让恼鬼去偷的!”
季康冷笑道:“将军,公主,不用多说了,在军中偷取他人口粮,此等罪行闻所未闻,我们是人,又不是狗!怎么会去偷吃的!”
萧虹瞬间暴怒,两只恼鬼被召唤出来,死死地盯着季康,“你个狗东西,谁承认你是人了!再叫宰了你!”
季康脸色一变,“恼羞成怒,骂人还要动手!”
萧虹怒道:“你平白无故冤枉我,要是换做山里,我早就把你拆了喂熊!”
乌明冷哼一声,“吵吵嚷嚷,成何体统!”
季康连忙拱手道:“大将军还请明察,不能让害群之马一直在军中啊。”
乌明看向炸毛的萧虹,表情缓和了些,温声道:“萧小姐,季康说是你偷的,这是他需要拿出证据的事情,与你无关,无需动怒。”
他瞥了眼季康,“你说是她偷的,可有证据?”
季康指着萧虹:“我们都看见她擦嘴了,她之前还在喊饿,又怎么会突然有东西吃,肯定是让小鬼偷了士兵食物,所以只敢偷偷摸摸吃着!”
萧虹捏紧拳头,“这是我自己留的食物,饿了吃一口怎么了!你就盯着我不放了是吧,好一条恶狗,老娘今天就要吃狗肉!”
“停!”
苍依叫停他们,她从怀中拿出一袋东西,丢给那汇报的士兵。
“这是我攒下的食物,给那个士兵用吧,这件事慢慢查,先去那营地看看。”
乌明也拿出自己的食物,“公主,可不能饿坏了身子,我这边……”
“不用了。”苍依微微一笑,“挨饿也是训练的一部分,不是吗?小虹,别理他,又不是你干的。”
萧虹看看他们,有些不敢相信道:“不是,你们不应该同仇敌忾,一起怀疑我吗?”
“说什么呢,你可是我的军师,我要是怀疑你,还怎么上战场打仗。”
说完,苍依对她明媚一笑,太阳正好在她脸侧,她像女神般散发着光。
萧虹揉了揉眼睛,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。
乌明慢悠悠道:“前提是,你的军师真的能制造出一批不一样的军队。”
“那肯定没问题,对吧小虹。”
萧虹实在无法对上苍依的眼睛,太阳太耀眼了。
她有些不自然道:“嗯,反正肯定没问题就是了。”
季康虽然不甘,但在没有实质性证据之前,他也只能恨恨闭嘴。
望山跑死马。
待军队来到那处营地,已经是第二天上午。
乌明侧了侧耳,将方圆十里的风吹草动尽收耳底,道:“老夫听见了一种不应该在这里的声音,他们在说什么……原来如此,有意思,太有意思了。”
苍依好奇道:“老爷子你听见什么了,跟我们说一说。”
乌明乐道:“哈哈,有趣,公主,等你去了那边,自然就明白了。”
苍依见他明知而不语,小脸一板,“臭老头!神神叨叨的,不理你了!”
说罢纵马冲了出去。
乌明被公主一说,脸色一变,遥遥看着,一把年纪黯然抹泪,委屈道:“老夫只是想让公主自己看见,感受一些惊喜嘛。”